1996年,徐景贤被保外就医。 走出监狱大门时,这个曾经的上海市委书记手里攥着的释放证明,边角已经被汗水浸得发皱。 没人知道这个62岁的老人此刻在想什么,只看到他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,转身钻进了接他的小轿车。 住进黄浦区那间12平米的石库门阁楼时,他的生活彻底换了模样。 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夏天像蒸笼,冬天四处漏风,做饭要去公用厨房,洗澡得端着盆去楼道。 最让他难受的是口袋里的窘迫,没有退休金和医保,每月靠子女接济的几百块钱,连买菜都得精打细算。 物质上的窘迫尚能应付,心理上的落差却像石库门的楼梯,每一步都踩得他喘不过气。 从前出门前呼后拥,如今去豫园买菜都要把中山装换成夹克衫,刻意绕开南京路。 有次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,听到身后有人议论"文革"旧事,他捏着话筒的手突然开始发抖,话没说完就匆匆挂断。 每周三下午带外孙去复兴公园成了固定节目。 孩子趴在石桌上练字,他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着,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缝隙洒在宣纸上,把"人之初"三个字照得透亮。 外孙问起外公以前是做什么的,他总是笑笑说"就是个普通干部",然后把话题岔开去讲笔画顺序。 1998年冬天开始,阁楼的灯光常常亮到后半夜。 那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书桌,成了他重新面对过去的战场。 手写的稿子改了又改,墨水染黑了十多瓶,连台灯都换了三个瓦数。 在写到1967年"一月革命"那段时,他停笔整整半个月,日记本里留下一句"有些债,总得用笔墨来还"。 2001年春天,他揣着地址找到陈丕显家楼下。 在楼下徘徊了三个小时,最后还是没敢上去,只把写了七页纸的信塞进了信箱。 后来听说曹荻秋的儿子收到道歉信时哭了,他坐在豫园的石凳上,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,突然老泪纵横。 确诊肺癌晚期时,他平静得让医生都意外。 拒绝化疗不是不怕死,是知道那几万块钱够家里撑大半年。 签遗体捐献志愿书那天,他特意穿上唯一那件没打补丁的衬衫,钢笔尖在"自愿捐献"四个字上顿了三次才落下。 2007年春节,他写了副春联贴在阁楼门上。 上联"生命无常",下联"笔墨千秋",横批空着没写。 护士后来回忆,临终前他突然说了句"把角膜留给需要的人",说完就永远闭上了眼睛。 那本辗转海外出版的《十年一梦》,成了他留在世上最后的话。 石库门的灯光灭了,但那本泛黄的回忆录还在流传。 书里夹着的买菜清单和修改手稿,让读者看到的不只是历史,还有一个老人用笔墨直面过去的勇气。 这种勇气或许不够惊天动地,却像阁楼窗台上那盆绿萝,在时光的角落里悄悄发了芽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