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年代初，破四旧。我表姨是红兵卫里的急先锋，年轻胆子又大，红兵卫们冲击百灵岗的庙，打砸破坏，我表姨也参与其中。 那会儿百灵岗的庙在山坳里藏了快二百年，听说庙里的大梁上还刻着乾隆年的款。红兵卫们扛着锄头铁锹往山上涌时，表姨攥着根铁钎跑在最前头，蓝布褂子被风掀得老高，辫子甩得像鞭子。 庙门是两扇厚木门，上面镶着铜钉，被撞开时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巨响，惊得檐角的铁马叮铃哐啷响了半天。院里的老槐树得两人合抱，树底下摆着个石香炉，表姨带头冲过去，一铁钎凿在香炉沿上，崩出的石渣溅到她手背上，她连眉头都没皱。 庙里的老和尚当时正坐在佛堂前捻佛珠，见人涌进来，慌忙把手里的串子往怀里揣，想护着供桌上的瓷瓶。表姨眼尖，几步跨过去就把瓷瓶抄起来，那瓶子看着有些年头，青花花纹都磨得发淡。“这些封建玩意儿留着干啥！”她喊着就要往地上摔，老和尚突然“扑通”跪下了，花白的头磕在青砖地上：“姑娘，这是前朝的东西，是老祖宗留下的手艺啊！” 表姨那会儿哪懂这些，只觉得老和尚是在装腔作势，胳膊一扬，瓷瓶“啪”地碎成了片。周围的红兵卫跟着起哄，有人爬上供桌去掰佛像的手，有人用锄头砸墙上的壁画，颜料混着墙灰簌簌往下掉，露出里头的黄土。表姨又盯上了佛龛里的木雕，那木雕是尊观音，衣袂飘飘的，看着就精致。她搬来张方凳踩上去，抡起铁钎就要凿，老和尚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扑过来，死死抱住她的腿：“要砸就砸我吧！那是老师傅刻了三年的活儿！” 表姨被拽得一个趔趄，心里头莫名有点发慌。她低头看老和尚的手，指关节磨得发亮，指甲缝里全是木屑，再看那木雕观音的脸，眉眼弯弯的，像是在瞅着她。她手里的铁钎悬在半空，半天没砸下去。旁边有人喊：“愣着干啥？别被他骗了！”表姨咬咬牙，把铁钎往旁边一扔，跳下凳子：“这玩意儿留着也行，让她看看咱们新社会！” 后来红兵卫们撤下山时，太阳正往西沉，把庙墙的影子拉得老长。表姨回头看了一眼，见老和尚蹲在碎瓷片旁边，用手一块一块往起捡，背驼得像座小土丘。她攥着铁钎的手心全是汗，不知咋的，刚才砸东西的痛快劲儿没了，反倒心里堵得慌。 过了二十年，表姨成了镇上中学的历史老师。有回带学生去县里的博物馆，在展厅里看见个修复好的青花瓶，旁边的说明牌写着“清代，出自百灵岗庙”。她站在那儿看了半天，眼圈慢慢红了。 再后来，百灵岗的庙重修，表姨捐了半年工资。开工那天她特意回了趟山坳，见老槐树还在，只是树干上多了道疤。负责重修的老师傅说，当年那尊木雕观音被老和尚藏在了地窖里，总算保住了。表姨摸着槐树干上的疤，想起自己当年攥着铁钎的样子，突然明白老和尚那句“是老祖宗留下的手艺”到底啥意思。 现在表姨总跟学生讲，老东西不光是些物件，那是前人用心血熬出来的念想，得好好护着。她说自己年轻时犯过浑，如今能做的，就是让年轻人别再犯同样的错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