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80年,苏轼被贬黄州,挂了个“团练副使”的虚职,连俸禄都快发不出。他在城郊寻得一片荒地,带着家人垦荒种田,因地处城东山坡,便自号“东坡居士”,从此扛起锄头,过上了农夫生活。 那片坡地原是片瓦砾堆,前朝废弃的营房旧址上长满半人高的茅草。苏轼第一次扛着锄头下地时,手掌被磨出三个血泡,傍晚回家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。妻子王闰之偷偷把他的诗稿藏起来——从前写“大江东去”的手,如今要攥着农具跟泥土较劲,看着都心疼。他却咧着嘴笑,举着带泥的手掌给儿子苏过看:“你爹现在知道了,‘粒粒皆辛苦’不是嘴上说说的。” 开荒头一年,黄州下了场连阴雨。刚种下的麦种在地里发了霉,一家人蹲在茅屋檐下数存粮,最后只剩半袋糙米。有天夜里,苏轼听见王闰之在灶房偷偷掉泪,第二天一早就揣着仅有的两块玉佩出门。傍晚回来时,他手里拎着一篮萝卜,玉佩却没了。“换了些菜种,”他把萝卜塞给儿子,“这东西耐活,咱们先种一畦。”后来才知道,他把玉佩给了城郊的老农,不光换了菜种,还讨来堆肥的法子。 坡上的日子慢慢有了模样。他学着老农的样子在田埂种上青菜,在屋前栽了棵柳树。清晨露水没干时,就扛着锄头去地里薅草,裤脚沾满泥也不在意;傍晚收工,就坐在柳荫下看夕阳,有时会捡起树枝在地上写两句诗。有回邻村的老农路过,见他对着庄稼发呆,打趣道:“苏学士,这稻子可看不懂你的文章。”他哈哈笑:“我是在跟它们商量,今年多结些谷粒。” 以前在京城,他是朝堂上挥斥方遒的官员,是文人雅集中被追捧的才子。如今在黄州,却常跟农夫讨教种菜技巧,跟渔翁学撒网,连街头卖饼的老汉都知道,城东坡上有个会写诗的苏居士。
有次他去市集买油,摊主认出他,非要多给半勺:“我儿子爱读你的诗,说你写的‘竹外桃花三两枝’,比先生讲的课文好听。”他把油壶递过去:“那我多给你两个铜板,算我请孩子吃糖。” 生活最窘迫的时候,他发明了“东坡肉”。其实就是把最便宜的五花肉切块,用黄酒慢炖,连姜葱都舍不得多放。可他写《猪肉颂》时,偏说“慢着火,少着水,火候足时它自美”,把寻常吃食写出了风雅。
有朋友从江南来看他,见他住着漏风的茅屋,却在席间笑谈风生,忍不住叹气:“你这日子过得太苦了。”他指着窗外的菜园:“苦吗?我看这满园青菜,比京城的山珍海味鲜多了;夜里听着虫鸣睡觉,比官衙的算盘声安稳。” 在黄州的第三年,一个秋夜,他和朋友泛舟赤壁。江面月光如练,江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,他突然提笔写下“白露横江,水光接天”。从前写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时,带着少年人的锐气;如今写赤壁,字里却多了份看透世事的通透。他终于明白,人生未必非要在朝堂上建功立业,在坡地里种出粮食,在茅屋里写出好诗,在困顿里守住本心,也是一种成就。 后来他离开黄州时,坡上的麦子刚抽穗,柳树枝条已经能垂到地面。村民们凑了些新米给他,有人说:“苏学士,到了新地方,别忘了咱们这城东坡。”他回头望了望那片被自己耕耘过的土地,笑着说:“我就是从这坡上长出来的,怎么会忘?” 人们总说黄州贬谪是苏轼人生的低谷,可正是这段扛锄头的日子,让他从“苏轼”变成了“东坡”。那个曾经在官场里跌跌撞撞的文人,在泥土里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根基。就像他种在坡上的庄稼,看似被风雨摧折,却在扎根土壤后,结出了最饱满的果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