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我小时候，也就几岁大，就馋老家西街那家卖的夹馍。那馍馍刚出炉，热气腾腾的，面软壳脆，掰开来夹上刚炸好的肉排或火腿，再抹上他家特制的辣酱，一口下去，又烫又辣，脸都红了，但还是吃得停不下来，那叫一个过瘾。
直到现在，我还老想着那口。那时候每次路过西街，我都缠着外公外婆给我买，而且一买就是俩，一个根本不够吃。外婆总说我，吃完夹馍晚饭都不想吃了。但外公就惯着我，每次都给我买，自己不吃，就笑眯眯地看着我，让我慢点吃，别噎着。外婆说他，他也不听。所以那时候，我就爱缠着外公。
春天，外公在地里干活，我就在田埂上玩泥巴。夏天，外公去河里下网，我就在河边摸鱼。秋天，外公上山拾柴，我就在树上掏鸟窝。冬天闲了，外公就带我去听戏、下棋、串门、走亲戚，看大雁南飞，看雪花飘落。
有回夏天，天特别热，傍晚时分，我陪着外公去远处的河滩收虾网。夕阳西下，外公骑着车带着我，我肚子早就咕咕叫了，想着西街那夹馍，就吵着外公去买。外公说快到家了，外婆给我煮了鲫鱼汤。可我就想吃夹馍，外公拗不过我，就掉头带我去西街了。
结果那天外公穿着下水服，口袋里装的都是工具，没带钱。我一听买不成了，就哭了，越哭越凶。外公看我哭了，就心软了，说想办法给我买。他走到店前，我知道他是想赊账，但他平时那么要强，人又多，不好意思开口。后来，外公让我在原地等他，别乱跑，自己骑车赶回家拿钱了。那天夕阳下，外公的身影显得特别单薄，风一吹，他的背心都鼓起来了，后背都湿透了。
回到家，外婆问外公为啥这么急匆匆地回来，外公啥也没说，就傻傻地看着我笑。那天夕阳特别大，特别红，就像画里染的一样。
外公那时候都快六十了，每天还在工地上干最累的泥浆活，爬高爬低的，日晒雨淋的。他脚上扎过钉子，头上被砸过砖头，都不耽误干活。他为人特别好，心软好说话，不计较。和熟人一起干活，电刨锯没了手指，他咬着牙就去医院了，老板就付了医药费。
我特别心疼外公。可命运就是这么不公。
后来我上大学了，最后一次见到外公是在病床上。他已经不能说话了，瘦得只剩皮包骨了，躺在床上轻飘飘的。他眼窝深陷，耳朵也许还能听见，嘴唇干裂，一直在大口喘气。从发现他癌症晚期到治疗不行，时间太快了，快得让人无法接受。
我站在病床前，大声哭了起来，喊着外公。他眼睛睁大，鼻翼吸气，干瘪的手指好像轻微颤抖了几下，眼眶红了，流出了几滴泪。我知道他想跟我说，他最疼爱的小外孙回来了。
可那时候，他已经连看我一眼都困难了。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无力感。
那是2017年的春夏，我二十岁了。我三岁的时候妈妈就把我留给外公外婆了，我是他们一手带大的。外公对我的影响太大了，他教我正直有骨气，不计较小事。
如今我长大了，一个人走在路上，见过很多人，但都不是外公的脸。去年国庆我回外婆家，特地去了西街。可现在的西街已经萧条了，街头都没什么人。隔壁新开发的商业街却很红火。我想找那家夹馍店，却找不到了。我站在新街前，看着那热闹的景象，心里却空荡荡的。
每每想起外公的一生，我都觉得苦楚。他十岁就成了孤儿，靠着村里百家饭长大，自己一个人住在茅草屋里。没文化，干的都是脏苦累活，受尽了生活的磨难。后来运气好，遇见了外婆，成了家，有了三个孩子。但我妈和我舅常年多病，外公一把年纪了还要在外做活，奔波劳累了一辈子，连病倒的前一天还在地里帮忙。
现在我最牵心的就是外婆的身体了。她已经七十岁了，还在地里种庄稼、干农活。就像农村里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，依旧活得很重，家里忙前忙后的。
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怎么幸运，也不敢奢求上天的眷顾。但我希望外婆的身体能一直好好的，无病无灾的，直到我能挣好多好多钱。
回来那天晚上，我做了个梦。梦里我来到了一片田野间，阳光明媚，天上有飞虫儿，地上是熟透的庄稼果实。泥雀在往林里钻，树丛里闪过一只狐狸。外婆家的小猫还睡在门前，鱼儿跃出池塘，蜿蜒到外婆家后园的小溪里。外公栽下的小树已经可以挂鸟窝了，园子里还有各种我叫不出名的花儿。
我陪着外公去干活，他在地里，我在田野上玩耍、奔跑。我越跑越快，就像天上的鹰一样。突然一阵大风刮来，叶落纷纷，鹰飞走了，带来天空的雷声。我知道要下雨了。夏季的雨总是说来就来，就像回忆一样。
我看了看在地里干活的外公，他停下了，正在对我挥手，好像在对我说着些什么。雨开始下了，一滴、两滴……我却很开心，疯着向外公跑去。雨越下越大，外公的身影也越来越近了。
突然我一个磕绊摔倒了。我面颊着地，痛得我只想躲进外公怀里放声大哭一场。但一抬头，却再也不见了外公的身影。那个方向只有一座新坟和喃喃的风声。
一梦托秋风。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的眼角早已湿润。我知道那些失去的已经永不复返了。我想大声地哭一场，但姐姐说过：“在这个家里，你已是个大人了。”
我披了件衣服出门看了看天。一抬头就是极美的星夜。天上没有一朵浮云，深蓝色的天空满缀着繁星照亮着地上的人儿。突然一颗微弱的星星发出忽明忽灭的光好像是在远远地看着我笑。
